谢于归眼皮轻颤了下,下一瞬又归于寂然。 昭帝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地方,也不管她会不会回应,就自顾自的说道: “你将南宕的兵力给了他,又将当年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叛军北上的资本。” “韩恕带着南宕那五万精兵,纠集以前手中兵力一路北上,已取越州、蘅川两地,且攻势不缓,朝中已有声音让我出兵讨伐,就吴相也说若让韩恕再进一步大晋腹地必将失守。” “你我花费数年方才得来的太平,用尽心机才换来的盛世,顷刻之间便能尽毁。” 谢于归懒懒靠着,依旧未曾出声。 昭帝看着她好似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紧抿着唇片刻才沉声道:“我不想跟韩恕短兵相接,大战一起,生灵涂炭,到时候便不是想收手就能收手的。” “我欲跟韩恕和谈,太傅昨日来见过我,说韩恕绝无反意,此中必有误会,他愿意亲自去南地招降,劝韩恕收兵。” 一直未曾理会他的谢于归突然睁眼,看着昭帝格外陌生。 “你拿谢家的人要挟我?” 昭帝沉着眼:“我在阿姐眼里已经卑劣如此?” “难道不是?” 谢于归冷然说道,“谢家上下曾救你数次,谢明淳也是你的老师,若无谢家根本就没有如今的你,你利用他们来对付韩恕,能心安吗?” 她说完顿了顿,没等昭帝回话就冷笑道, “不过也是,你连我这个阿姐都能舍了,又何况是谢家。” 昭帝脸色苍白:“你怎么知道我会用谢家对付韩恕,太傅提及此言我就一口拒绝,阿姐,如今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连半分可取之处都没有?” 谢于归看着他泛白的脸,突然伸手露出腕上绑着的锁链,那铁链哗啦啦的声音让昭帝脸色更白,而谢于归却是说道: “李颉,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 “你已经选择了孤家寡人的路,为什么还要强求着他人待你如初?” 她神情并不激愤,可说出的话却直刺人心,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选择了为皇权算计我时,就意味着你舍了我这个姐姐,而且你跟我相依为命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 “我本就不是喜欢付出的人,那颗待你好的心一旦凉了,就暖不热了。” 她不是韩恕,也永远做不到韩恕那样始终如初,说白了,她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好人。 昭帝眼睛陡然就红了起来:“我只是被父皇骗了,我只是一时走错了路,可我没想要害你性命,就像是哪怕决裂你也留我性命一样!” “你不是不想要我的命,只是你觉得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觉得我的生死影响不了大局。如果这次还跟三年前一样,一定要我的命才能困住韩恕,你会怎么做?”谢于归捏着铁链看着他。 “我不会害你!”昭帝低吼。 犹如困兽,他眼中弥漫雾气, “我不会害你……” 他是想要除了韩恕,他是容不下韩恕,可谢于归不同,她是他阿姐,是他相依为命的阿姐。 他没想要她的命! 她为什么不信他?! 谢于归看着他低声吼着,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他自己还是在说服她。 她不想跟他争辩,而且有些事情争辩了也毫无用处,她只是对着他道:“所以呢,你不想害我却屡次算计我,你不想害我却明知道我以性命为局却还顺水推舟?” “三年前你早知我命不久矣,可你从未想过要替我续命,反而将韩恕谋逆的事情置于我眼前,引我设局拿自己的命困他,如今你来跟我说你从没想要害我?” 昭帝脸色苍白时,浑身发抖。 而谢于归却没半丝不忍,反而格外的冷酷: “就算我信了你,你没想害我,那你今天来找我是做什么?想要我替你去收服韩恕,还是想要拿我的命去要挟他?” 谢于归低低笑起来,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昭帝。 半晌她笑容一收。 “李颉,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 “你走吧,别让我真的讨厌了你。” 昭帝看着她说完之后就闭眼靠回了暗处,好像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他浑身发抖的从房中出来时,突然坐在台阶上就捂脸低泣了其来。 谢于归坐在里面听到门外的呜咽声,突然就想起当年在冷宫时,昭帝怕黑怕冷,怕蛇虫鼠蚁,胆子小的从不敢一个人睡。 他总像是尾巴一样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抓着她衣角不肯离开,她若离开一会儿,再回来时他眼里便会包着眼泪满是惊惧的哭叫着“阿姐”。 她突然伸手捂着眼。 阿来从纱缦后走出来时,蹲在谢于归身旁:“小姐,别哭。” 谢于归放下手时眼睛通红:“我没哭。” 她也不会哭! …… 昭帝回宫时,安阳郡主守在寿安宫里。 自从那日跟他说明白先帝之事后,太后便与昭帝冷了下来,不见他,不与他说话,而她先前还好转起来的身子也突然急转直下,不过月余就起不了身了。 寿安宫里全是汤药弥漫的味道,而安阳郡主见到昭帝时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了一样。 昭帝心中一慌,就听安阳哭道:“皇叔,你总算回来了,太后娘娘快要不行了。” 母后! 昭帝苍白着脸快速进了殿中到了太后床前时,就见她昏睡着时脸上染着死气,他只觉得一阵眩晕,“怎么会这样,明明那天母后还好好的。” 魏嬷嬷声音喑哑:“太后娘娘的身子早就不行了,汪太医在时本就是用药吊着命,后来又见到长公主时盼着她出嫁才强撑了这么久。” “殿下大婚那日,太后娘娘病情就有反复,只是怕扰了长公主大婚的喜气才让奴婢瞒了下来,后来陛下昏厥,太后强撑着身子日夜守着,又要劳心镇压宫中乱局,担心陛下安危,身子哪能经得住。” “晏晏……” 床上的人低低叫着什么,昭帝上前时就见太后迷迷糊糊睡着,嘴里断断续续的叫着“晏晏”。 魏嬷嬷眼泪直流:“陛下,太后娘娘惦记长公主,昏睡之时也念着她的名字,奴婢求您开恩,让长公主来见太后娘娘一面。” 安阳郡主也是突然跪了下来,哭着道:“皇叔,姑姑纵然有千般错,可太后娘娘就要不行了,我求你让姑姑来见她一面吧,求求你了皇叔……” 昭帝有些站立不稳,看着太后低低叫着晏晏,他回头时脸色惨白, “冯唤……” “冯唤!” …… 冯唤刚陪着昭帝从宫外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又会再去见谢于归,等他快马加鞭的出宫赶到长公主府接了谢于归入宫时,谢于归几乎是踉跄着进的寿安宫。 她快步到了太后床前时,太后已是弥留之际。 “母后。” 谢于归低声轻唤。 太后从昏睡中醒来时,就见到谢于归伏在身边,她仿佛灌入了力气拉着谢于归的手道:“晏晏……” “晏晏在呢,母后,我在这里。” 谢于归眼睛通红时,强撑着脸露出个笑,“母后怎么突然就躺着了,您不是还说要等我替你生个孙儿,要替我照顾孩子吗,您还没当外祖母呢,不能言而无信。” 她埋头靠在太后肩头, “我连孩子的小名都想好了,叫小石头,磐石的石,等他出生以后,就让您来替他取大名,您还要教他琴棋书画,还要替我教他礼仪规矩。” “您总说我是个皮猴儿,您总不能将您外孙也扔给我,那不得成了小野猴?” “浑说什么。” 太后虚弱,却还是被她逗笑。 谢于归埋在她肩头:“我不管,反正您别想偷懒……” 太后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的摸了摸她头发:“母后不偷懒,可母后大概等不到了。” “胡说。”谢于归抬起头时红着眼睛,“母后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那不是变成老妖精了?” 太后忍不住笑,“哀家本来早就该走了,活了这么久也累了,哀家这辈子受过旁人没受过的苦,也享过旁人没享过的福,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已经知足了。” 她精神像是突然好了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等谢于归扶着她靠坐起来时,她才朝着一旁的昭帝招招手,“阿颉,来。” 昭帝上前:“母后。” 太后拉着他的手放在谢于归手上。 见谢于归想要挣扎,她手中稍稍用力,将他们二人合握在一起。 太后对着谢于归虚弱道:“晏晏,别怪阿颉,称孤道寡的人从来都是这世上最不好当的,阿颉幼时便跟你入冷宫,他也曾胆怯懦弱,也曾怕黑怕冷。” “他并非天生就冷心冷情,也并非天生就愿意去算计一切,可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权势,欲望,挥斥方遒的野心,都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他的皇祖父丢了皇权,他的父皇被至亲逼死,他亲眼看到皇位更迭之下的惨状,被困冷宫十余年,他不想重蹈覆辙,就只能逼着自己去变,去适应这个皇位带来的一切。” “他不是有意伤你。” 谢于归紧抿着唇没说话。 太后拉着她的手,也没强求着她原谅,只是对着昭帝说道:“阿颉,母后那日曾跟你说,孤家寡人的路没那么好走,你父皇迷于权势忘记了为人之情,母后不希望你跟他一样也走到了众叛亲离那一步。” “母后……” 昭帝红着眼看她。 太后拉着他手时,指尖温暖:“母后这一辈子都没求过你任何事情,如今只求你一回。” “放你阿姐走吧,让她远离京城,回南宕去,那里本就是她的封地。” 太后声音渐低起来,连手中的温度也像是在消失:“你所顾忌的那些,你阿姐永远不会去做,就当母后临走前求你,放你阿姐走吧,好不好?” 昭帝感觉她气息变弱,连带着声音也开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