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呼出白雾的唇冻得发青,看不清嘴角是否上扯,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将大氅重新拉紧,哆嗦着闭上眼。
  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严律彻底回过神儿来。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严律摸到打火机按出火苗,凑到烟前点燃,眼睛却瞥向身侧的薛清极。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那一侧,左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皱着眉,脸上血色全无,看样子是突然头疼发作。
  他这一世的躯壳和千年前太过相似,严律记忆中雪夜时他的脸几乎立刻就跟眼前这脸重叠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长了,严律光是看到他的这模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
  这幅躯壳本就不比薛清极原本自小修行的身体,今天又同时操纵两把剑,灵力猛然高强度运作让他曾经被寄生过后残缺的魂魄承受压力,能到现在才在面儿上显出不适已超乎严律的预期,估计是疼得确实到了一定程度。
  严律心里叹口气儿,薛清极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从雪堆里被他扒拉出来到拔孽结束,除了“好冷”两个字外,严律再没听过他因为身体痛苦而吭过一声。
  他这种程度的寄生,拔孽的痛苦足以让弥弥山长成了的壮年妖嚎如杀猪,他却硬是咬着牙睁着眼扛了过来,重伤加上拔孽,身体与魂魄的双重痛苦在此后数日内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忍了。
  忍耐是薛清极最擅长的事情,或许也因此他才在境外境那种地方撑了千余年。
  严律起身关闭室内的灯光,以免于这闪烁不定的外界光线又刺激到薛清极本就已紧绷的神经,又将窗帘拉上,随手捞起床上的小毯子轻轻搭在薛清极身上,这才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薛清极原本双眸紧闭,此刻却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严律的手腕,没让他如以前那样为自己镇抚残破的魂体与驱逐体内孽气。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薛清极看着他,低声道,“严律,钺戎死了,你的侍从早已被黄土掩埋,弥弥山不在,你当年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了。我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与我闭口不谈?”
  他说着,拇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手腕蹭了一下。
  严律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薛清极的双眼,这眼睛即使千年变迁也依旧澄净如昔,就连这说话时那略显偏执的疯劲儿也没有变。
  沉默了几秒,严律开口:“我的痛觉也开始迟钝了。”
  薛清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眸中浮动着琐碎的情绪。
  “有时候比较小的伤口我都不太能发现。”严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灼热地亮着,他说得却很平静,“别问怎么搞的,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儿了。”
  见薛清极依旧盯着他,严律竟恍惚又想起少年时他被自己用大氅裹着的模样,和现在颇有相似,不自觉地笑了:“唉,真的。我最近觉得自己活的越来越糊涂,妖要怎么办,仙门怎么办,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现在连自己也想不通了。”
  “……你无需想通。”薛清极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需要你逼着自己去想通的事情。”
  严律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唔”了声算是回答,拍了拍薛清极的脸:“说真的,你能重活过来,很好。以前那会儿,无论是仙门还是照真,都对你有极高的期望,我当时就觉得没必要,对你来说太压抑。现在倒好了,花花世界懂不懂?你可以活得更自由些。”
  这拍的力度和当年何其相似,即使已转世无数次,他依旧当他是那年雪堆里被抱出来的少年。
  薛清极眼底晦涩与暖意交叠,搅合到了一处,混乱地被压在了最深处。他闭了闭眼:“人生无常,寿数天定。没有人是自由的,哪怕是你。”
  “我还行吧,除了吃东西没啥意思外还挺自由的。”严律说,“在求鲤江我就说你得头疼,行了,让我检查检查你状况,收拾完我好睡觉。”
  话题被岔到了胯胯轴子,尤其是严律这不在乎的模样,用胡旭杰的话说就是——“简直像是非要买那三无保健品的二大爷”——让人看了就来气。
  薛清极把头歪开,攥着严律的手腕将他的手扯开,似笑非笑道:“妖皇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当年我回六峰后头疾发作,妖皇也不总在身边,一样活得好好的,死不了。”
  严律的手被扯开,心里的火气却莫名窜了起来。
  当年薛清极因需要拔孽,再加上后续调养,跟在严律身边儿养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回六峰。
  那会儿妖与仙门的关系还相当紧张,严律又四处游历,得空再去仙门时,薛清极就是这鬼样儿。
  但那时严律当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儿,薛清极又总笑得温和谦逊,倒让严律略感愧疚。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连那个客气模样都不装了!
  严律怒从心头起,用力扒了一把薛清极那欠抽的倔头。
  剑修正忍着头疼,万没想到挨了严律一下,虽然不重,但仍是愣住了,随后便感觉身上的小毯子被无情抽走。
  妖皇夹着毯子咬着烟,恶声道:“既然死不了,那滚床上躺着去!二半夜的坐这儿装什么死人,我瞅见你就心烦,滚!”
  曾经仙门的风光弟子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又把毯子从妖皇手里扯走,披在自己肩头裹着躺到床上,在黑暗中飘出话来:“好大火气,妖皇还需珍重身体,省得气出老年病。”
  ——又是不知道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新鲜词儿。
  严律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中抽离,走到自己床跟前时还不忘扭过身,踢了一脚薛清极的小腿:“被子盖上!你当你这壳子是什么百病不侵的好东西么?”
  言罢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中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盖被子的声音,半晌,有人又说:“空调遥控器呢?温度往高调调,这什么破空调,昨天那个开了跟没开一样,今天这个跟冰窖一样。”
  “遥控器是何物?”另一人问,“你不会真是上了年纪,冷热均怕吧?”
  先说话的那声音:“放屁!不调了,就这样。”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上三竿,小辈儿们买好了吃的也联系好了人,才敢来打扰二位老前辈。
  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拉开了门,一股寒气儿涌出,把隋辨冲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什么啊,”隋辨揉着鼻子问,“怎么跟冷柜似的?”
  “冷柜”里前后脚走出两根冰棍儿,走前头的那个咬着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后头那个还揉着太阳穴,估计是一宿没睡,眼睛干涩地眨着。
  胡旭杰问道:“哥?你屋里空调坏了调不了温度?咋冷成这样!”
  “冷吗?”严律咬着烟,清着发干的嗓子看向薛清极,“不冷啊。”
  薛清极依旧面带微笑,但说话怎么听怎么带鼻音:“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