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诺斯顿的冬天从来不缺少大雪，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这处僻静的亭廊外被积雪覆盖了厚厚一层。
仆人们忙着清扫主宅和贵族们要经过的道路，暂时还没清理到这里。
诺斯静静的坐在亭廊下，思考着自己的计划。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诺斯看向来人，腼腆一笑。
“赫尔默叔叔怎么来了？今天很冷。”
说完，有些担忧的看向青年，赫尔默一直以来就是病弱的形象。
亚麻色的长发，琥珀般的瞳孔，永远苍白的脸颊让他总是有一种浅淡的易碎感。
诺斯害怕一阵突然的狂风或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雪就会将这玉一般的男人压碎。
虽然两年间，诺斯隐约感觉到赫尔默叔叔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听说下午是最后一门魔法课考核，我想着，我这个半吊子师父总该来看看我的小徒弟。”
诺斯挥手，一缕火苗出现，又转瞬被一个光罩包裹。
“给，暖暖手。”
诺斯将简易的暖手炉递给赫尔默，赫尔默挑眉，接过小火球后坐在了诺斯的身边。
“你学的很快。”
因为奥雷德与赫尔默的不对付，明面上诺斯跟赫尔默没什么往来，但暗地里，赫尔默总会在他魔法遇到问题的时候不经意的出现给他解惑。
没人知道病弱且深居简出的赫尔默居然是个高阶法师，圣洛伦王国高阶法师凤毛麟角，但凡有那么一个两个绝对是要被贵族们纳入自己的家族的。
可赫尔默在家族里毫无存在感，也就比十岁后被放逐的小诺斯强一些。
赫尔默苍白但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个小小的暖手炉，诺斯看着那只手，怔愣着出神。
他曾无数次看过那双手操控着魔法元素，将一个个困难的魔咒简化，施展。
诺斯如今学会的大半咒语都是由赫尔默教授，能突破天赋限制达到如今的水平，赫尔默功不可没。
赫尔默确实算得上他半个师父。
诺斯呆呆的看着小火球。
直到一个更大的光罩着的火球在诺斯眼前晃悠了两下。
“回神。”
赫尔默带着笑，比诺斯凝聚的暖手火球要大的多的光球隔在诺斯和赫尔默中间。
盈盈火光映照在二人的眼底，一如当年的玻璃灯盏。
诺斯讷讷的接过，对方制作的暖手炉几乎要用两只手才能握住。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别扭，他低头盯着火球不吱声。
或许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拧巴的，赫尔默也像个成熟的长辈一样，无限包容着无理取闹的孩子。
“对下午的考核有信心吗？”
像是每一个孩子即将参与考试的家长一样，赫尔默体贴温和的关心着自家的侄子，不掺任何其他情绪。
只是长辈。
诺斯向来温和腼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赫尔默却总是有着许多烦躁和说不上来的委屈，无法发泄的憋闷让诺斯已经很久没主动去找赫尔默了。
事实上，上次两人见面还是一个月前。
见诺斯不说话，赫尔默突然咳嗽了两声。
诺斯紧张而又关切的看向男人，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每次都是这招……”诺斯愤愤。
“百试百灵不是吗？诺斯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诺斯又不高兴了，好像跟赫尔默说话总是容易不高兴。
赫尔默也从不问诺斯为什么生气，偶尔诺斯也猜测对方会不会清楚他为什么生气，但每次想直接问对方的时候，又总是会被那双清浅的眼眸注视着散去了全部勇气。
“我不是小孩子了！”诺斯恶声恶气的说。
“好，诺斯是个大孩子，最近有跟德维尔联系吗？”
对方的话题转的生硬极了，每次诺斯忍不住想表达些心底的想法时，对方总能如此轻易的将话题带过。
诺斯想再辩驳什么，但赫尔默已经轻飘飘的将话题揭过，像是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找台阶下。
诺斯不知道这憋闷来源于哪里，但是似乎是某种酸涩的情感作祟，诺斯无法拒绝跟赫尔默相处的机会，他沮丧的放弃转身离开的想法。
“他两个月没回信了……”诺斯想到德维尔，乱七八糟的杂念消失，他神色凝重极了。
德维尔作为驻守的将领，诺斯清楚对方的生活绝对不轻松，但德维尔习惯报喜不报忧，两个月前最后一次来信是说他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解决那些小麻烦后，大概能赶回来庆祝诺斯十七岁的生日。
诺斯生日是在春季的第一个礼拜日。
但德维尔就此失去音信，罗亚，那位德维尔留下保护他的人，告诉他，德维尔在一次击退兽潮后，莫名追进了森林，就此失踪。
诺斯尝试使用追踪魔法，但是诺斯能想到的，其他人怎么会想不到呢？
找不到，德维尔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别担心，奥雷德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出意外的，听说他已经派遣下属去魔兽森林了。”
诺斯闻言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感觉不太对。
“你早知道德维尔失踪的事了？”
那为什么还问他收没收到德维尔的消息？
诺斯有些奇怪，斯图尔特们知道德维尔失踪的消息他并不感到诧异。
但是赫尔默的问题似乎意有所指。
“德维尔本质上是个细心谨慎的孩子，我想，他如果真的有事情要离开，或许会提前知会你一下。”
有理有据，诺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大概庄园里你是唯一一个会评价德维尔细心谨慎的人了。”
连奥雷德有些时候都会被自己的二儿子气的跳脚，虽然诺斯没见过，但庄园里人人都这么说。
赫尔默神色莫名，眼里带着讽意，诺斯看不见赫尔默的眼睛，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谁也没再说话。
诺斯不太喜欢这么安静的氛围，每次赫尔默安静的坐在他旁边，明明很近了，可诺斯总是会有一种赫尔默离他很远的感觉。
赫尔默握着诺斯给他的小火球，站了起来。
他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颊都带上了几分绯色。
“你的小伙伴来了，下回见，小诺斯。”
随着一句下午考核顺利，赫尔默转瞬离开。
诺斯茫然的看着男人消失，挫败极了。
“诺斯，我找你好半天！”亚麻发色的莫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白皙柔软的脸蛋上挂着两团红晕。
这个认识了两年的好友是个与圆脸蛋，杏仁眼的乖巧外表截然不同的急躁脾气。
“怎么了？”
诺斯疑惑的看着莫恩，平日里因为上课的缘故，像莫恩这种家离着远的，主家们会给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
但考核前有一个小长假，按理说莫恩应该下午才回来。
“我哥出发去魔兽森林了！”莫恩严肃的说。
罗亚·皮休特和莫恩·皮休特
当初德维尔走之前说留下看顾诺斯的一对兄弟。
莫恩是双性，诺斯这两年跟莫恩接触的多一些。
皮休特家族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斯图尔特的附属，罗亚比德维尔小两届，机缘巧合，投了德维尔眼缘的罗亚在对方默许下，带着自己的家族暂时投靠了斯图尔特。
而莫恩也因此有机会在斯图尔特庄园上课。
斯图尔特的进出信件都要审查，非常麻烦，德维尔大多时候会让罗亚把信给莫恩，让莫恩代为转交。
诺斯和德维尔就这样断断续续联系着。
罗亚因为德维尔的嘱托，一直留在坎诺斯顿保护诺斯，哪怕收到了德维尔失踪的消息也没说要前往魔兽森林。
“怎么这么突然？”
如果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的话，罗亚是不可能这么急着动身的。
“封印彻底消散了…我哥之前也算是德维尔少爷的副手，那帮酒囊饭袋，连防御都不知道防御，只想着撤离。”
莫恩不了解魔兽森林那边有多凶残，但他哥哥过去跟随德维尔在那边作战。
哪怕常年驻守着军队，每年封印薄弱时，死伤依旧不计其数，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莫恩记得哥哥当时沉重的表情。
现在，封印彻底破了，有封印阻拦尚且凶残至极的魔兽，没了限制后会如何，没人不清楚。
天灾在前，人祸显得更为可恶。
“茨维特他们的人太蛮横了，大敌当前还搞内斗，真可笑，魔兽都要打到玫瑰之都了，茨维特却还觊觎德维尔少爷留下的那支军队！”
“所以罗亚要去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诺斯垂眸，莫恩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是根据德维尔的过去来信传达的信息来看，如果魔兽森林的封印溃散，魔兽会立刻攻破防守线，攻打到玫瑰之都只是时间问题。
莫恩摇头“那已经不是摊子了，简直一篇废墟，糟糕透了！茨维特的那个阿尔伯德，在封印溃散的一瞬间就命令所有人撤退，包括德维尔少爷的那支军队。”
莫恩愤怒的咬牙“克里顿小镇已经沦陷了……无一生还。”
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尚且年轻的两人无法想象血流成河的克利顿小镇的惨状，但远方生命垂死前的哀嚎像是能不远万里响彻在二人耳边一般。
那是对同类不幸的同情哀悼，对自身未来的迷茫愤慨。
“堂兄的军队怎么会听从别人的指挥？”
由于圣洛伦特殊的政治局势，哪怕德维尔没有什么军衔，但斯图尔特的姓氏依旧让他在那边可以算得上是最高长官之一。
当然最主要因素是没人把魔兽森林当回事儿，哪怕是离魔兽森林最近的科尼特家族。
每年定期的动荡很快就会被镇压，死亡的平民不足以让贵族们在意。
和平的年岁太久了，人们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惨剧，四个家族每年派出的将领大多是从附属家族中选出，而王室随着自身衰微甚至连名义上的派遣都免了。
除了斯图尔特的德维尔。
刚成年那会儿德维尔爱好四处冒险，当他得知了魔兽森林封印动荡期每年会有多少无辜平民遇难后，便主动跑去魔兽森林抵御兽潮，这些年，减少了不少伤亡。
奥雷德一开始当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冒险，但父子二人的关系从很早开始就不太对付，老斯图尔特又保持着一种听之任之的奇怪态度，于是莫名的，德维尔渐渐成了防线那里常驻的将领。
可他如今失踪了，习惯了安逸的几个家族根本无法应对现在的情况，唯一善战的茨维特家族却又利欲熏心。
“是阿尔伯德，他杀了一部分反抗的士兵，还有一部分不愿意离开的，在阿尔伯德带着所有人撤退到玫瑰之都临近的勃利西亚城后，留在了克里顿，但几百个人怎么应对成千上万的魔兽呢？”
要不了多久，魔兽说不准真的会连玫瑰之都都吞噬殆尽，莫恩一个年岁尚小的少年也不免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哀。
奥兰纳大陆千百年前的惨剧，难道要重演了吗？
“勃利西亚？其他几个家族没有反应吗？至少科尼特，他们家族难道打算坐以待毙吗？”按照阿尔伯德这个退法，消息抵达坎诺斯顿的时候，科尼特的六座城，现在恐怕只剩下勃利西亚和玫瑰之都了吧。
尚且对大陆史印象深刻的少年们的担忧并不会同样成为贵族们的烦恼，他们甚至还有心力去思考如何为自己争取最多的领土和权力。
贵族不在意平民的性命，但却会在乎自己的利益。
平白没了四座城，诺斯不信科尼特会毫无作为。
“阿尔伯德就是借此想要吞并德维尔少爷的军队。”
莫恩愁眉苦脸，他哥本来订了婚，明年春天第三个月末就要举行婚礼了。
“科尼特不善战斗，军队就是个花架子，我不清楚他们怎么交涉的，但是目前的趋势，阿尔伯德想要逼着几个家族将德维尔少爷的军队并给阿尔伯德，否则阿尔伯德就会率领军队撤回阿尼利亚。”
阿尼利亚，茨维特的主城。
王室就是个摆设，四个家族只有斯图尔特和茨维特有一定的战力，但是斯图尔特的兵力强靠的是德维尔。
在德维尔之前，斯图尔特的军队也跟其他几个家族一样是个花架子罢了。
魔法和战斗天赋让许多贵族们并不在乎军队的训练度，一个高阶法师可以竖起足以庇护千百人的防护罩。
最可笑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克里顿小镇无一生还，惜命又傲慢的贵族们宁可让为数不多的高阶法师们守护在自己的身旁，也不愿意让他们奔赴前线抵御兽潮。
圣洛伦王国在走向另一条自取灭亡的道路。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斯图尔特可以在其中斡旋，给我哥哥和德维尔少爷多争取一些时间。”
斯图尔特的军队是德维尔一手带起来的，要说斯图尔特的贵族们有多在意倒是不见得，但无论是公爵还是奥雷德，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茨维特瓜分属于斯图尔特的财产。
“罗亚既然过去了，至少短期内兽潮应该能被抵御，贵族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地被占据的，他们会有一个解决办法的。”
诺斯神色冷然，帕克管家说母亲嫁给了亚当斯领地的一个富商，这两年靠着伊修特留下的那十枚金币，他使用追踪魔法时也发现对方微弱的信号似乎在科尼特和亚当斯附近。
如今外界动荡，科尼特沦陷了一半，德维尔也失踪在了那边，诺斯想，或许他可以更早一点离开斯图尔特。
受制于天赋，他止步于中阶魔法师，但这已经远比他预料中好太多了，无论是找寻失踪的伊修特和德维尔，还是去看一下母亲如今的处境。
他没有更多时间浪费在斯图尔特了。
如果别人知道诺斯单枪匹马闯到动荡的科尼特的想法，恐怕要嘲笑他不知死活。
但诺斯清楚，如果他不能亲自去找到失踪的两人的话，他是无法安心的，他也不能以双性的身份生活在斯图尔特庄园。
最迟明年的春天，他的想办法伪装成成年人离开坎诺斯顿。
时隔两年，诺斯长开了许多，原本圆润的眼长成了温柔的形状，清澈的眼眸看谁似乎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莫恩很少看见诺斯冷脸。
“你也别太担心了，我哥好歹之前也是德维尔少爷的副手，没准儿他一去就把魔兽打回窝去了。”
说着说着，莫恩暧昧的对诺斯笑
“德维尔少爷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你还有一年多就成年了，德维尔少爷总不忍心让自己的未婚妻嫁给别人吧！”
莫恩满脸憧憬，显然对诺斯和德维尔的故事脑补出了多个版本。
对外诺斯还是和德维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早订下婚约的未婚妻。
虽然诺斯的身世在庄园里不是秘密，但一向浪漫的莫恩为这个禁忌的故事自行添加了许多虐恋情深元素。
诺斯原本沉重的心情被一搅和变得哭笑不得。
“话说诺斯，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你小叔叔了，你不会跟你小叔叔还有联络吧！”
莫恩狐疑的看着诺斯和他手中的光球“赫尔默先生在庄园里的处境多尴尬你也不是不知道，奥雷德先生跟他也不对付，你以后要是跟德维尔少爷结婚，你可不能惹奥雷德先生不高兴啊。”
自从有一回撞见诺斯跟赫尔默聊天，莫恩就暗戳戳劝诺斯离赫尔默远点。
莫恩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不过奥雷德和德维尔虽然不对付很久了，但他们是亲父子，老斯图尔特年纪大了，未来庄园谁说了算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兆头，莫恩劝诺斯也是出于好心。
但诺斯一听这话就头大，想到赫尔默的态度，想到未来的分别，想到许多事情。
“下午还要考核，我们先去吃饭吧！”
强行的转移话题，诺斯推着莫恩往主宅走，莫恩一脸误入歧途少年不听劝的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二人结伴走远，身后，那早该离去的赫尔默却出现在原地，他站在那里，作壁上观，看好戏一般的置身事外。
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个小火球，想到刚收到的消息，他微微一笑。
“祝你好运，小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