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此时,弘昼前来探望黛玉,这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可黛玉往日总是避而不见,使得今日这相见的场景,气氛从一开始就显得颇为微妙。
常理来讲,黛玉要么该支支吾吾地解释一番为何之前不见,要么赶忙向弘昼请罪,哪怕是慌乱得说不出话来,那也都在情理之中。然而,她却只是神色平淡地回应着,细细一品,那话语里竟似带着三分讥刺之意,这让在场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气氛也变得愈发尴尬起来。
紫鹃在旁瞧着,心里那叫一个着急呀,想着得说些话来打破这僵局,可又怕说错了惹得主子不悦,思来想去,斟酌再三,最后才以关心黛玉病情为由说道:“姑娘也是昨儿咳得实在厉害,用了几剂药,却也不见个效用呢。主子回园子,姑娘心里本是惦记着的,可又怕病气过给主子,也不敢去接。今儿也不见好些,是我昨儿晚上怕药煎重了,才透了透窗子去去味,只是到底怕屋子里凉了,又让姑娘晚上睡得不实,这会子亦有些迷瞪了。”弘昼此时也明显感觉到屋内气氛的古怪,他身为这园子的当家主事之人,自然要稳住场面,于是转过头,冷冷地看了紫鹃一眼,那眼神里透着威严,吓得紫鹃赶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语了。
弘昼顿了顿,神色淡淡地说道:“来瞧瞧你,自然是瞧瞧你病,也是瞧瞧你人。”话一出口,他却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着往下说了。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在这园子里因动怒引发什么不好的事端,黛玉那娇弱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呀。况且起初他还曾疑心黛玉是装病,可此刻见她云鬓有些散乱,肌肤却透着莹润,虽带着一丝因病而起的潮红,反倒更显几分楚楚可怜,确是病体孱弱、禁不起折腾的模样,心里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不忍之情。
黛玉呢,依旧静静地坐着,听他没了下文,也不知触动了哪根心思,一时像是犯了倔劲儿,冷言道:“主子要瞧瞧人,也是该当的。”说罢,沉默了片刻,脸上浮现出凄然哀怨的神情,一阵伤痛涌上心头,竟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来:“我这人,是当得给主子瞧,就请主子瞧吧。”说着,她情绪有些激动,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把自己披着的外袍领口的绒绳一解,将整件大袍子脱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一旁。
她今儿外头披的这件袍裙,原是一件用灰鼠毛精心织就的粉色宽垂罩袍,上头还绣染了桃花落樱的花样儿,那是个嫩裹暖妆的娇艳颜色,把她映衬得格外动人。这罩袍并不贴身子,只是暖暖地裹着,愈发衬得她玉颜娇美,别有一番楚楚风姿。此刻外袍褪去,露出了里面身着的一领素净淡雅的中衣,领口处系着一根同色的丝带,虽是寻常穿着,却也难掩她病中少女的柔弱之态。她这举动,显然是出于心中复杂的情绪,不经意间带出了几分倔强与无奈的意味,着实让一旁的紫鹃和鸳鸯大吃了一惊,两人都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紫鹃和鸳鸯怎么也没想到黛玉会做出这般举动,一时间,她们都被这场景震撼得动弹不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弘昼更是万万没料到黛玉会如此行事,当下心中不解、疑惑、恼怒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可在瞧见黛玉这副模样的瞬间,那些情绪又都被冲散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黛玉软软半歪在一方暖暖密密的锦被里头,一旁放着的粉色罩袍,与那棉锦绣缎、暖枕香席相互映衬,将她那略显柔弱的模样烘托得越发让人心生怜惜。尽管她的脸庞、下巴、雪腮、玉唇、脖领、肩头都被衣物遮挡着,可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哀伤与倔强,仿佛这世间再无别的颜色能描绘出这般病中孱弱却又带着几分清冷的独特韵味。
弘昼就这样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却见黛玉正含泪瞧着自己,而当两人目光交汇时,黛玉到底还是有些着慌,赶忙躲闪开了眼神。这一躲闪间,那泪花儿便从她两汪水目里流淌了出来,呜咽抽噎起来。她这一哭,屋子里原本紧张到近乎凝固的气氛,倒是略略缓和了些。弘昼也彻底回过神来,心里想着黛玉今儿这举动,实在是失礼至极呀,表面看似温和恭顺,可内里处处透着抗拒与讥讽。按他如今的身份和这园子里的规矩来说,不管黛玉容貌有多美,这会儿都该狠狠处置她才是,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怒火,起了发狠处置的念头。
可当看到黛玉最后那躲闪的眼神,那无助又惶恐的模样,还有那止不住的泪水,仿佛将女儿家的柔弱与无奈都展现了出来,竟触动了弘昼心底里那一丝扶弱之心。他顿了顿,压了压火气,神色依然严肃,不过尽量让语气平和了些说道:“瞧过了,你这身子看着就弱,可得好生将养着,莫要再使性子了,这般折腾自己,病又怎能好得起来。”黛玉本就是一时气盛才做出那等冲动之举,事后心里早就有些惧怕了,一直等着弘昼发作,或是真要对自己怎样,此刻听到弘昼这话,心里明白是在说自己刚才的举动不妥,虽仍觉得委屈,可也不敢再多言语,只是默默地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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