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水底有一双手,那是一双自虚无中来的手,那双手正缓缓地靠向他,捧住他的脸,他起初感到柔软,后来想要抽身的时候却不能,那双手紧紧地拉住他的脸庞,让他的头无法从水里移出,他挣扎,然后感到窒息,两手一松,上半个身子都探进了水里,他这次看到了更多。他看到了那双手的主人。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充斥着恐惧,还有无数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张嘴,一排牙齿,然后那些嘴和牙齿,都在说——胆小鬼!
樊茗用力地捂住耳朵,然后两腿不停地挣扎,他看到水流开始分散,然后那张脸迅速地消失了,他好像失去支撑,一下子倒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缸碎了,应该是他挣扎的时候弄碎的。从额头上流下的水进入他的口中,水也是苦的,舌头苦得发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的不是他吃进去的东西,而是他的舌头。
他站起身来,冲进屋子里,寻到一把剪子,剪子很大,但一只手足以拿上,这种剪子一般用来给牛修角或者蹄子,也用来剪一些树枝。他将舌头探出来,而后将剪子敞开,把舌头放在剪子上,他用力压下剪子,舌头却不知怎么的,收了回去。他再次伸出舌头来,闭上眼睛,更快速地压下剪子,可舌头仍旧是缩了回去。他找来一根绳子,然后把舌头绑在牛棚的柱子上,再次架好了剪子。
他这次将上下牙齿咬紧,紧紧地咬住舌头,以防止舌头再缩回去。他闭上眼,狠狠地将剪子夹紧,一段绳子落在了地上,舌头还在。他睁开眼睛,将剪子扔在地上,靠着柱子坐了下来。他想,或许这本就不是他的错,如果那天不是楚青山晕在麦田里了,被捉奸的人就是他和林朦,后来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楚青山早他一步承认了,他一定会站出来的,他不是胆小鬼,绝不是胆小鬼。
樊茗站起身来,抄起地上的剪子,紧紧握住,该剪掉舌头的人不是他,而是楚青山。他提着剪子,赤脚出了院门,一路往山上去,不曾停步。
樊茗到牛棚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楚青山正蹲在一个火柴堆旁生火。樊茗举着剪子说,他要取楚青山的舌头。楚青山说,他本也打算等死的,舌头可以给樊茗,但要等他把火生完。樊茗问,他为什么要等死。楚青山说,人都是要死的,他并不渴望死亡,但他现在已然不惧怕死亡了,他有一种向往。
樊茗说,不管楚青山死不死,他都要取走他的舌头的,他的舌头已经做了太多的恶,说了太多不该说的。楚青山说,樊茗要把剪子烤热,这样剪的时候,会快一些,樊茗于是坐到楚青山对面,把剪子放在火柴堆里,等着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