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茗找到林朦的时候,林朦的脚上,手上,胳膊上,都有了很多的泥土,泥土里渗出一些血来,她已在这条路上摔倒了很多次,又站起来。
樊茗不知道林朦要去哪里,他只是失魂似地跟在林朦后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林朦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掉,他在后悔,如果大雾那天,他跟在林朦后头,被她发现了,斥责了,他依旧没有走的话,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他走了,他听不得别人叫他胆小鬼。从前他或许还有理由替自己辩解,可现在他已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任何一个字,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彻彻底底的胆小鬼。
他现在想做的和正在做的,只是跟在林朦后头,与以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躲藏了。林朦不会再看到他,即便她数次回头,即便樊茗站在她的眼前,只要不发出声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樊茗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眼前只是黑暗,那应该怎样,如果一个人天生就是瞎子,那么或许他早已习惯了黑暗,黑暗也许能带给他安稳的心境,甚至阳光对他来说,还是一种毒药。可一个见过阳光的人呢,如果突然瞎掉了,再也看不见除了黑暗之外的他物了,那会是怎样。
他曾在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反复尝试着闭上眼睛,想象着林朦眼前的一切,可那种无法言明的幽深的感觉,会立刻向他冲来,将他包裹,好似一个人在充满迷雾的森林里迷失,在结冰的水面下挣扎,在着了火的麦田里绝望地蹲守。他每每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地将眼睛睁开,然后冷汗湿身。他想,他是可以睁开眼的,但林朦无论怎么恐惧,如何害怕,都是无法再看到什么的。他尝试着用枕巾捂住眼睛,又将头蒙在被子里,希望能体会到当瞎子的感觉,可从未成功。
樊茗曾在院子里捡到过一只瞎了的麻雀,并养了它一段时间,他半夜睡不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又回想起那只麻雀。别的麻雀双眼都像豆子一样,瞎眼麻雀的眼睛却让人觉得像是刀子在木头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了一条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样。樊茗将粮食乘在手心里,去喂它的时候,它只得不断地低头,反复地用嘴去戳手心,才能知道哪里有东西,哪里没有东西。或许鼻子和耳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灵敏,能在高空飞翔的麻雀尚且如此,何况是只能走地的人。
那只麻雀后来是死了的,樊茗没有想到的是,它是死在水缸里的,它用两只脚抓住水缸边缘,将头探进去喝水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水有多深,所以只有不停地低下头去,一次比一次低,最终有一次抬不起来了,落入了水中,它想要挣扎,可水打湿了羽毛,它又看不见方向,于是只得在缸里乱飞,筋疲力尽而死。
樊茗想,人若是失去了双目,或许也会像麻雀一样,到处乱撞,面对着未知,唯一探索的方法,便是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想到这里便不敢再想。
他无法想象,林朦以后该如何生活,他曾幻想过很多,也许有一天林朦走在路上,会被一颗小小的石子绊倒,然后栽在地上,一命呜呼。也许有一天有一匹马飞驰而过,撞在林朦身上,她来不及躲闪,被踢飞出去,丧命蹄下。也许有一天她一不小心踏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沟里,还没来得及挣扎,就闭上了双眼。樊茗想过无数种也许,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也许并没有也许,但他却总是止不住地又去想,他感到他可能是害了一种病,一种无法左右自己的病。
一种身不由己的病。
为了治好这种病,樊茗只有去见林朦,但并不是明着见,而是偷偷地跟着。睁着眼睛,闭着嘴巴,隐匿下脚步,悄悄地跟在林朦身后,这种感觉好像是在做贼,可他并没有什么想偷的,如果一定要有,那便是人。他渐渐地发现,他这种身不由己的病,是很难治好的,恐怕是一种绝症。他从清晨到日暮,只要睁着眼睛,就想要看见林朦,好像他看不到林朦,林朦就会出事,就会遇到难以预料的危险一样。日子久了,他发现他似乎对这种暗地里的跟随,已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