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从虚空中来,又到虚无中去,林朦现在多么希望,人的记忆也可以像雨一样,有过之后便消失了,一丝不剩。她现在正蹲着,蹲在一口井里,看雨。在这里,或许除了睡去,看雨是她唯一能做的。这里虽然叫井,但其实没有那么深,人跳下来不会摔断腿,爬上去也并不难,只是一个大坑而已,本来是用来储存地瓜的,地瓜吃完了,这里也就空了,只留一地残根。
天色有些暗。
林朦从没想过,她会到这样一口偏僻的地瓜井里来,她本想死去的,就从枝头上跳下去,然后摔死,可她找不到那么高的树,所看见的都只是能摔断腿的样子。后来在河边发现了一棵,但她爬到一半,便摔了下来,扭伤了脚。她后来又想到去跳河,可这里的河都太浅了,她的脚走了一会儿便开始疼,于是她只能睡觉,她曾听说过,有的人在睡梦中就死去了。睡觉似乎是唯一的,不疼还能死去的方法。她想找到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然后一直睡去,不醒来。
可她还是醒了,因为这雨,雨声把她吵醒了。她盯着雨看,想起阿红和林成功来。阿红病了的,不知道怎么病了,林朦回到家的时候,阿红就躺在院子的地上,然后两颗眼珠子望着天,嘴缓缓地张开又合上,好像出了水的鱼似的。林朦问阿红怎么了,阿红只是嘴里嘟囔着,乖子,不该拿你的篓子的。林朦问阿红是不是看见了什么,阿红说,她看到三棵树在水里立着,很高,很大。
阿红病了,得了一种怪病,李四姐帮忙找了郎中,可郎中说,阿红是撞客了,这种病只有林成功能治,林成功是半仙。林朦这才发觉,已经许久不见林成功了。林成功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林朦给阿红做了饭,阿红是会吃饭的,但得用手抓,她见不得筷子,一旦拿住,就要插在饭里,然后对着三根筷子拜。
林朦不敢看到任何人,包括阿红,只要被看到,她便感觉身子发凉,像是没穿衣服一样。现在还不到冷的日子,就算不穿衣服,也不会太冷,可她却会冷得打颤,然后感到恶心,想要吐出来,她有数次与人错过后,跪在地上呕吐,吐出一堆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她无论吃什么都会吐出来,于是干脆不吃,她想,这样的话,死得或许会快些,在睡梦中饿死,或许是最好的死法。
林朦双手抱膝,蹲着。她看到雨落从坑口落下,落在坑里,然后把泥土打湿,有蚯蚓从土里钻出来,她想或许埋进土里的人不一定都是死了,蚯蚓在土里,但它却没有死,人为什么不能像蚯蚓一样,可以在土里生活,这样谁也不会看到对方,大家都一头的泥,满身的脏污。大家都脏的时候,就不会互相说了。她想,或许是这样。雨开始变得急促了,蚯蚓在地上扭曲,前进,探寻。
这时候一个灰色肉球从坑口滚了下来,跌在水坑里,林朦撩起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看到肉球伸展开来,是一个人。楚青山说,他走到坑口的时候,想到了会很滑,于是小步地迈,但还是摔了下来,雨比他想象的要大,他的鞋子底下沾了泥土,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人总是不能想的那么全面,日头也有照不见的地方。林朦问,楚青山为什么要来,楚青山说,他想来,所以就来了。林朦说,他不该来的,他会看到一个女人死去,死是很难看的,她没见过好看的死人。
楚青山说,他不怕看见死人,死人也是人,只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弹而已。林朦说,人死了,可以听到和看到吗。楚青山说,或许是可以的,只不过他们是哑巴,说不出来,是瘫子,也动不了。林朦问,书上是怎么说的。楚青山说,他已经不看书了。林朦问,为什么。楚青山说,他把所有的书都烧了,火很旺,把他的脸都烧得发烫,在夜里还发亮。林朦问,为什么要烧书。楚青山说,他很多天没有睡觉,把所有的书都翻烂了,没有找到他想知道的,于是就烧了。
林朦问,他想知道什么。楚青山说,他不知道,书也没有告诉他,他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或许书是个囚笼,它让你知道的都不是你想知道的。林朦说,或许人本就应该一无所知的,那样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做得很容易,不会总是挂着什么。楚青山说,可如果人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怎么知道要做什么。林朦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孩子饿了要吃奶,吃饱了要撒尿一样,除了该做的,不做别的,不去想任何不该想的,人都赤裸裸地活着。